章节目录 第 117 章 陈冤新罪(五)

    文永二十二年冬发生了很多事,每一件都如小溪汇流,最终耗空梁朝的气数。

    桩桩载入史册的巨变中,一个死掉的、方才上位两年的年轻太监,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令人唏嘘或是憎恨,可以称之为政.绩的事件——他的死就如同香灰燃尽熄灭前那一缕青烟。

    无人在意,也无人看见。

    宴云笺在成复的尸体旁枯坐一夜,天色熹微之时,他吩咐人将尸体抬回他府上停灵。

    原本此事不符合礼数,且极为不妥,但没人敢问,或者说,没人有心去问。

    就连皇帝早起,听说成复被薛琰刺杀。死在宫中,也只是点头皱眉:“哦,先把周康提上来伺候。宣贵嫔即刻打入冷宫,连同明德公主一起关进去。朕平日里,就是太纵容她们了。”

    这日上朝,朝堂上因太子与公孙忠肃之事辩得不可开交。

    太子乃是储君,骤然获罪入狱,却无确凿的说法,太子太师太保纷纷谏言,请求彻查太子冤屈。

    而公孙忠肃的门徒党宇亦不在少数,纷纷为其开口求情,又因其亲外甥薛琰昨日在宫中行凶杀人,局面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皇帝不胜其烦,怒从心边渐起:管他真冤枉还是假冤枉,眼下局面已至此地步,若将两人放了,他们心怀怨恨,假密谋都会变成真密谋,自己还如何能够安枕?

    正想开口,忽见下首一直静听不语的宴云笺出列,微微拱手,身姿挺拔如松竹白鹤。

    “皇上,按照我朝律例,宗亲与正二品以上官员获罪,可在朝堂亲口申诉,由皇帝亲审。”

    皇帝略一沉思。

    顾越亦出列:“启奏皇上,公孙忠肃在狱中口口声声要求面圣,言及所奏之事关乎国本,请皇上准许他上呈天听。”

    皇帝眉目一沉,哼笑道:“关乎国本?好好好,朕倒要听听他还能巧言令色说出什么花样来!去把二皇子和公孙忠肃给朕提来。”

    二皇子便是从前的太子,他刚获罪便被废去太子之位,这会儿被提上来,整个人战战兢兢,面如土色,见到皇帝,扑通跪下连连磕头:

    “父皇!父皇!求父皇明察——儿臣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儿臣怎会与公孙忠肃一同谋逆,绝无此事啊,绝无此事……”

    他越是这般作态,皇帝越是狐疑:“朕的金吾卫亲眼所见,你与公孙忠肃在城西民宅密谈一夜,你还矢口否认!”

    二皇子吓得泪流满面,不停摇头:“那一定是看错了……父皇!一定是看错了!儿臣承认色迷心窍,畜养外室,那晚私会青儿与她同榻共眠一夜罢了,绝无密谈之说!”

    眼下为了性命,也顾不及什么脸面,将这些私隐全拨开了说。

    “父皇明察,儿臣求父皇将青儿提来,只消一问便知儿臣的清白啊!”

    皇帝怒不可遏,双手一拍桌子,起身将桌上的笔架掷出丢在二皇子身上:“孽畜!亏的你身为皇子,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

    说出如此不要脸面之事!朕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二皇子跪伏在地,不停求饶:“儿臣只是想证实自己的清白,儿臣实在担待不起谋逆这样的罪名啊……”

    皇帝阴着脸色慢慢坐下:“将那贱妇提来。”

    很快,二皇子口中所说的青儿便被人押了上来,她双目呆滞,身躯不停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宴云笺撇去一眼,目光下至,复又移开。

    皇帝嫌恶望着那女人,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眼睛:“你说说看,那晚二皇子当真只是夜会你一人?”

    青儿跪在地上缩成一团,脸色惨白,舔了舔嘴唇:“……不是。”

    二皇子浑身一震,不敢置信侧头。

    “太子爷……不,二殿下将草民安排在那里,只是为了……避人耳目……草民不知那一晚来的是哪位大人,殿下,不准许草民旁听……”

    二皇子大怒:“你这疯妇胡言乱语——”

    他刚要暴起就被人毫不留情压下。脸颊磕在地面上狼狈不堪。

    方才力保太子的朝臣们面面相觑,有人动摇,也有人仍然坚信他的清白,请求彻查此女身份。

    混乱时,公孙忠肃被带到。

    他宽厚挺拔的肩膀些许佝偻,头发用粗布松松扎着,几缕碎发垂落下来,随走动而轻摇。

    身上穿的衣衫脱开了线,手肘那处破了洞,露出污损的里衣。

    他被两名侍卫押着走上来,路过宴云笺时停步,旁若无人般:“辅国大将军,怎么老了这么多?”

    公孙忠肃闲话家常一般。目光从宴云笺乌发中夹杂的几根银丝上游移而过:“二十三岁的年纪,该懂得保养自身才是啊。”

    近处的人不由向这边看了一眼:二十三岁?无论样貌,气质,还是双眼中的沉重沧桑,都让人无法相信他竟如此年轻。

    而宴云笺自始至终都恍若未闻,目光都没有落在公孙忠肃身上。

    这一切发生不过须臾,公孙忠肃话音刚落地,皇帝便大怒喝道:“公孙忠肃,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光是藐视朝堂之罪,便够你死个几回了!”

    公孙忠肃收回目光,深深看了一眼皇帝,直挺挺跪下。

    “微臣有罪。”

    “哦?你终于认了。”

    公孙忠肃神色未变:“是。”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他身侧的二皇子脸上血色尽退:“公孙、公孙忠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本宫何曾与你夜谈!你受了何人指使……受了何人指使要如此诬陷本宫!”

    公孙忠肃理都不理,喉结滚动:“启奏皇上,微臣之罪不止于此。如今幡然醒悟,在死之前,该将其公之于众。”

    竟然还有?皇帝气急,冷笑道:“好,好啊,你便一五一十说个清楚,朕倒要听听,你这乱臣贼子到底都背着朕,干了些什么勾当!”

    公孙忠肃道:“请皇上准许罪臣带上两名证人。”

    半柱香后,两个男子被铁索连

    着一起走入大殿。那二人年纪相仿,都是四十余岁的年纪。

    皇帝原本神色不耐,看两人走近,微微拧眉定睛细瞧,忽的心里一咯噔。

    这两人……

    这两人越看越面熟。

    但还不等他想起什么。公孙忠肃声线低沉,已然开口申诉:

    “微臣一罪,二十五年前臣得令命当时太医院院判甄如是研改保留下来的疫病毒种,引至人身,秘密运往西南大昭。待大昭疫病渐蔓,假借救助之名前往,实则带了大量染及疫病的民众,致使大昭时疫加速大规模扩散。”

    皇帝全然愣了。

    “微臣二罪,大昭察觉我朝企图,将一应官员赶回本土,致使疫病染及梁朝半壁江山,民众死伤无数。而后颠倒黑白,捏造大昭为迫害者,致使其蒙冤多年。”

    人群中渐起窃窃私语之声,皇帝茫然看了一眼,指着公孙忠肃:“你……你……”

    “微臣,梁昭交战时,挑拨当时大昭的先锋大将军虚通海叛国,将出使大昭的使臣换作自己的死士,朝堂上公然对其国母、亦是梁朝嫡长公主大不敬,旋即触柱身亡,使昭仁帝清名蒙尘。”

    这些都是大昭的过往,仅仅听这些,还不足以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可是若再说下去……皇帝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来人!来人!堵上他的嘴,将他就地诛杀!!”

    喊完这一句后,朝堂上鸦雀无声,皇帝四下扫视,却惊恐发现这里没有禁军统领的身影。

    公孙忠肃顿了一顿,继续朗声说道:“微臣四罪,假以接待之名秘密杀害大昭派来的使臣,换为自己的心腹。金殿觐见时——行刺先皇。”

    一阵阵吸气声自人群中传出,群臣哗然。

    然而,就算难再难消化,沸腾过后也会渐渐走向冷却:公孙忠肃所陈之事,的确骇然,可其背后之意加以深究,却更令人心惊。

    犯此恶行,所谓何故?

    无缘无故,为何弑君?

    主谋是谁?既得利益者又是谁——先皇身死,何人得意?

    渐渐的,已经有朝臣侧过身来,目光慢慢转向高台龙椅之上的皇帝。

    “一派胡言!真是一派胡言!”眼看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投向自己,皇帝既怒且慌,“梁朝派去的人是宴洐杀的!朕的父皇……朕的父皇是昭人丧心病狂,将他刺死在大殿之上!你这乱臣贼子为何颠倒黑白?!”

    公孙忠肃抬头。

    他眼皮一点一点掀起,漆黑的瞳仁深邃平静:“以上种种,句句属实,无一不是满门抄斩的死罪,然而却在日前被姜重山将军发现端倪,罪臣一时蒙心,将姜重山将军诬陷迫害致死。捏造伪证无数。其中,姜将军通敌卖国一应往来文书皆是仿写,且笔迹严重不符,桩桩件件,皆是子虚乌有!以上种种皆有迹可循,请皇上——明鉴!”

    皇帝彻底愣住了。

    看着公孙忠肃,就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这张熟悉苍老的脸上,那嘴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却一寸一寸将他

    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说朕冤枉了姜重山?因为你那些、你那些荒唐可笑的勾当?”

    公孙忠肃从走进殿内便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荒唐,可笑,确实如此。

    他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罪臣劣行斑斑,手中皆有留痕,一应证据已经备齐,皇上不信,大可由三司会审,将证据公诸于世。”

    皇帝龙袍中的手不停颤抖。

    竟留了证据……他竟不知公孙忠肃如此狼子野心,将所有的事一一留证,以备后患。

    若早知,他早早便除了他!

    现在该如何是好?皇帝茫然四顾,却发现方才窃窃私语的大臣们渐渐停了,方才那些话如沉石入湖,掀起浪花与涟漪——而最终,走向了平静。

    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与公孙忠肃,台上,阶下,一人认罪,两人共担。

    皇帝身上冷汗津津,一屁股坐在龙椅上,目光挨个看向台下诸位言官。

    可平日里叫嚣的朝臣,此刻或低头不语,或与他遥相对望,沉默的令人心慌。

    没有办法了,皇帝强自镇定道:“公孙忠肃……罪该万死!他既已承认,再无任何详查必要!即刻将他拖下去。五马分尸……五马分尸!!!”

    ……

    公孙忠肃下场惨烈,而他的死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所有人都挂着一层皮,包裹住内里的彷徨猜疑,无数这样的人汇聚成摧枯拉朽的力量,加速腐烂着这个走到末路的王朝。

    从那日公孙忠肃直接被压至刑场五马分尸开始,各官各府,自角落滋生的讨伐之说渐渐涌起:

    “姜重山将军是被陷害的,他一生征战无数,却落得那般凄凉的下场……将军一家惨死,公孙忠肃一人五马分尸如何能够?也该让满门凌迟才对!”

    “公孙忠肃死罪不冤,可姜大将军一案并非公孙忠肃一人之过啊。”

    “宴云笺这个吃里扒外令人发指的畜牲!当日他竟党同公孙忠肃,像对自己恩义深重的义父举起屠刀,坐实大将军的污名!”

    “难道宴云笺不该被一同严惩吗?公孙忠肃已被五马分尸,他又有什么资格苟活于世?”

    “不该杀了宴云笺吗?”

    “他该死。”

    “他该死。”

    “他该死。”

    暗流涌动愈发剧烈,却始终没有翻到明面上:并非朝臣不怨恨宴云笺,而是因为他们仍处在一个尴尬茫然的境地里。

    ——要求严惩宴云笺的命令谁下呢?难道是如今还那个高坐龙椅之上、弑父弑君的皇帝?

    且不说那日早朝过后,他便害了病,渐渐严重直至卧床不起,就算他还有精气神,谁又能心无旁骛,毫无芥蒂的真心拥戴他、护持他?

    偌大朝堂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个顶梁之人。若一定要找出这一个人,却不得不承认一个荒唐的事实,迄今为止只手遮

    天说了算的,是宴云笺。

    宴云笺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再看不到一个人,百姓自发躲避,仿佛沾染他,便是沾染到什么邪物。

    他沉静淡漠走在路上,始终没有变过表情,或者说不知从多久之前,他便如同戴上面具般,只剩下这一个表情。

    忽然一个小孩子从斜里冲出来,对准他扬手扔来一个鸡蛋。那动作在他眼中,耳里,不断放慢。

    他端稳了身体,不躲不避。

    鸡蛋砸在他肩膀上,黄白的蛋液挂下来,顺着衣领粘腻地流进肌肤,脏污衣衫,还在往下滴落。

    下一刻,一个妇女匆匆忙忙跑出来,与那孩子一样身上都打着补丁,惊慌的看了宴云笺一眼。

    一把抱起孩子,转身狂奔。

    宴云笺继续往前走,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第二日他出门,府门前泼满了黑狗血。鲜血淋漓的台阶下,还有一只白色幼猫的尸体,软绵绵倒在那里,半边身子沾了血迹,凝结毛发。

    宴云笺瞳仁急速颤抖,他陡然变色,仓皇转身一手扶在门框上,弯腰呕吐。

    喘不上气一般浑身发抖,一声声干呕里夹杂含糊不清的呜咽。剧烈的咳,咳到后来全是血。

    没有人理会他。

    缓了许久,他将小猫的尸体捧起来,带到后院埋了。

    土质坚硬,他徒手去挖,挖到最后手指鲜血淋漓,断指切口处血肉模糊,溃烂不堪。

    他浑然不觉,轻柔捧起一胚土,缓缓盖在小猫的尸体上。

    平静做完这一切,他并未净手,直接出了门。

    ***

    “娘娘,收到密报,姜重山的兵马已经过了鸾凤山。”

    襄德宫内,秋心遣散众人,附在凤拨云耳边说了一句。

    凤拨云挑眉:“他比本宫料想的还要快。”

    “这梁朝,看着枝繁叶茂,实则内中早已被虫蛀空,甚至不用刀劈,轻轻推一下便倒了。那祁连台说来也是一处险要关隘,却连抵抗都未曾,没集结一兵一马,便生生拱手了这要塞之地。”

    “还有奉承岭,那的官员更是荒唐,倒大开城门,迎接姜重山的起义之军。”

    凤拨云凝神听,纤细的手臂搁支在桌上,手指微微弯曲,有一下没一下拨着头上流苏。

    秋心低声道:“殿下可要早做准备,眼下京城之外无人可挡姜重山之锋,可放眼京城,还有一个宴云笺呢。”

    凤拨云慢声道:“宴云笺如何。”

    “此人已然一越成为摄政之人,您虽肃清后宫,可前朝中咱们的力量怕不及他。虽说,他损毁容貌,似乎无意于皇位,可到底锋芒太盛,不得不防。”

    凤拨云勾唇一笑,日光直直映在她脸上,这一笑千娇百媚,颠倒众生。

    “不用担心这个,他力量再大,也不会冲着我们——原本我是想了些计划,可现在再看,只怕要改一改。”

    “殿下何出此言?”

    “这

    些时日前朝发生的事,你也看见了。这宴云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号令公孙忠肃成他掌中之刃,给了赵狗狠狠一刀,几不曾要去他一条命。”

    秋心思衬道:“这些事又与咱们所谋有何干系?”

    “宴云笺是给姜重山翻案的,”凤拨云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你没看出来吗?他来来回回的折腾,最终所求除了给自己家国正名,更是还姜家一个清白。”

    秋心对宴云笺没有什么好感,听闻此话,只是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自己来做,却要指公孙忠肃一应揽下?”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凤拨云道,“正是如此,我才信他是真心为姜重山翻案。”

    毕竟曾是姜重山的义子,又是诬告姜重山的主谋之一,这个身份暧昧,若此案由他亲自来翻,那污名洗雪的就不够彻底,只怕会留下几笔不清不楚的糊涂账。

    而借公孙忠肃之口,并非把自己往外摘。

    只要他着手去翻案,最终会被推上风口浪尖的。

    凤拨云摇摇头:“换作是我,也不会亲自跪在大殿上供罪,此事该是命令,而不是乞求——难道要跪在赵时瓒面前,求他洗雪姜重山的罪名?想想都觉荒谬。”

    “但若是真心,他怎么还不以死谢罪呢?”

    “我也想知道,他怎么还不去死。”

    凤拨云笑了一下:“大约他这种人,是世上最令人唾弃那一类——拥有的时候不懂珍惜,亲手弄丢了才知后悔。便是他再天纵英明,聪慧无双,本店瞧着他也如烂泥,面目可憎。”

    不愿再提这个人,她另问:“皇后怎么样了?”

    秋心道:“皇后因二皇子被斩首,日日啼哭,嚷着要见赵狗。”

    “真是无用,”凤拨云评价道,看一眼秋心,语调缓慢,“皇后,伤心过度,自缢身亡。晚些时候将这个消息告诉赵时瓒,让他虽然卧床,也活的有滋味些。”

    “是。”

    凤拨云侧头,光影打在她面上。

    “快了。”

    “很快,就该是本殿下来当家做主了。”

    秋心不觉含笑。

    静了一会儿,凤拨云问:“对了,宴云笺现下在何处?”

    秋心道:“不在府中,便是在皇城天牢吧。”

    凤拨云明白了,点头:“薛家人确实不配再活着。”

    “殿下是打算见他吗?日前他又送了一封拜帖,这是这段时日以来他送的第五封拜帖了。”

    风波云冷笑:“这么着急想知道他未婚妻的下落啊,”眼眸微转,想了片刻,“这样,晾他两日,你差人去告诉他,叫他来见我一面。”

    秋心道:“殿下难道要将姜眠姑娘的下落告诉他?”

    “他配么。”

    凤拨云细瘦的手掌轻轻叩击桌面:“我没想告诉他姜眠的事,是有别的事,要卖他个人情。”

    “后宫已被我收入囊中——赵时瓒一朝倒下,我就绝不会让他再站起来。让宴云笺

    不必有任何顾虑,把后宫中一个他该接走的人,尽快接走。”

    秋心立刻明了,微笑道:“奴婢晓得了,这便去打点仪华长公主的事。”

    ……

    天牢狱卒将宴云笺引到关押薛家之处。

    这天虽已变,却还没有塌下来,皇帝依旧坐在龙椅上,辅国大将军依然是辅国大将军。纵使那些快要压不住的众愤即将冲破牢笼,却还处在恐怖平衡中,并未打破桎梏。

    薛家一家三口被关在同一间牢房中。薛庆历独自一人背手站在牢门前,低头阵阵叹息;薛夫人与薛琰坐在后面角落,薛夫人一手揽着儿子,一边垂泪不已。

    他们二人都是一副正常的落难之相,而薛琰,双目空洞,端坐在此,既不悲伤也不怨恨,只剩一片死寂。

    这样的目光,直到看见宴云笺出现在牢房门口时,才终于有些许晃动。

    “将公孙氏放出来。”

    狱卒什么也不敢多问,唯唯诺诺打开锁链,侧身示意身后的两个小卒进去,将薛夫人架出。

    薛夫人只顾紧紧抱着自己儿子,不肯动地方,却哪敌得过年轻狱卒的力气,一面大声哭叫着“阿琰阿琰”,双手不断伸向自己目光呆滞的儿子,却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架了出去。

    薛庆历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你做什么!宴云笺!你要对我夫人做什么?!你想对我们屈打成招吗?我们是冤枉的!”

    “冤枉?”

    宴云笺本没想理会他们,已经转身欲走,听到薛庆历的话才回头:“姜公之罪证据不足,你主动伪造往来文书,竟忝颜称自己冤枉。”

    薛庆历脸色白了一白。

    很快,他便找到突破口,瞪眼发问:“那你呢?!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高高在上审判旁人!姜重山获罪,发起者是谁?主谋者是谁?你今日替他鸣冤不屈,难道忘了从前是谁将姜家害到如此地步的吗?!”

    宴云笺立在阴影中,什么都没有说。

    而薛琰坐在角落中,如同暗处的老鼠,视线穿过漆黑栏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瞳仁深处,偶尔闪过彻骨的寒光,捕捉对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血亲做不得假,别人看不到,他看得到那极致的痛楚。

    直到宴云笺离去,薛琰慢慢勾唇,露出一个瘆人的微笑。

    *

    薛夫人腿脚发软,一路被人拖着走出皇城天牢,被两个狱卒丢在地上。

    她不可置信回头看,而那两人迈过大门,连头也没有回,宴云笺拾阶而下,没有任何理会她的意思。

    这是要……放了自己?

    薛夫人茫然看看四周,终于确定这令人无法相信的事情——的的确确发生了。

    反应过来,她忽然一下爬起来,疯了一样向宴云笺冲去。

    “宴大人!宴大人!”

    薛夫人口中大喊,扑通一下跪在宴云笺身后,双手紧紧抓他衣摆:“宴大人……”

    她是没受过罪的女人

    ,未出阁前有哥哥护着,嫁为人妇又有夫君疼爱,儿子孝顺,从来不曾跪在他人脚下低三下四:“宴大人,我求求你,求你放了我的阿琰吧,我……罪妇愿意替他去死!若您肯大发慈悲饶我性命,就请将我的命换给阿琰吧!”

    “求求您!求求您!让我怎么死都成,任何酷刑我都能受,只要让我的儿子活着,就让我一命换一命吧,求您高抬贵手!”

    她不停磕头,砸的结结实实,咚咚咚震在地上,没几下便磕破了额头。

    宴云笺伸手拽出衣摆:“你不必再求。薛琰我必杀之。”

    薛夫人动作一顿,满眼含泪,抬头看他。

    她疯狂摇头:“宴大人,若您是为了姜重山将军的事而怨罪我的夫君,我夫妇二人无话可说,可是阿琰……阿琰他无罪啊!难道您是怨恨他将姜重山的女儿扔到岐江陵为妓的事吗?宴大人!求您讲讲道理!是您厌弃了姜眠,在成亲之礼上将她下狱,阿琰只是为了讨您欢心而已啊!”

    宴云笺瞳仁深静,垂在袖中的手却已控制不住发起抖来。

    “说到底,姜家的女儿最终也是会落到如此下场的,连皇上都默认了,阿琰不过是快了一步,更何况是为了讨好你……他做的唯一错事就是在宫城行凶杀人,那也不过死了一个太监罢了!他罪不至死啊!无论怎样,我们夫妇都愿承受任何折辱,只求您……”

    “薛琰幼时曾为姜公所救,你还记得吗。”

    薛夫人正声嘶力竭求恳,忽然听宴云笺说这么一句话,呆呆怔怔望着他,脸色忽白:“……记得。”

    “那他是薛琰的恩人。”

    薛夫人听的傻了。

    他在说什么,难道在给姜重山算账吗?若姜重山是阿琰的恩人,那之于他宴云笺,又是什么?

    “宴大人,我求您……”这些不是她能质疑的,薛夫人不想了,再次向宴云笺伸手。

    宴云笺道:“不必再求。我不会让他活着。”

    薛夫人委顿在地,望着宴云笺,心中一片绝望凄凉。

    她这一生受尽宠爱,从来没吃过亏,也没受过罪,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以至于不知该怎么打开一个铁石心肠的心。

    薛夫人怔怔的,忽然眼神陡变,涌满决绝之色,站起来奔向牢房大门狠狠撞去。

    “咚”的一声,满门的血。

    她软软滑倒,还没有即刻断气,望向宴云笺:“宴云笺,求你了,我愿意用我的命换阿琰的命……”

    她活着时候任性了一生,连死也任性。

    “我可以死给你看……”

    “求您看在我为母之心,放过我的孩子,放过我的孩子吧……”

    她额发间裂开一道血口,鲜血蓬勃涌出濡湿雪白的脸孔,气若游丝,目光紧紧粘在宴云笺身上。

    宴云笺收回目光,声音被凄冷的风吹到很远:“你死还是活,对我没有任何区别。我说过,我一定要他的命。”

    薛夫人眼眸中的光全然熄灭。

    身体止不住抽搐,如同绝望的野兽发出阵阵凄厉嘶吼:“你不配为人,你不配为人——你这冷血无情的邪魔,你不得不好死,不得好死啊!!”

    她扭曲在地上,一寸寸往前爬:“你怎么还不死?怎么还没有死?我要杀了……”

    宴云笺面无表情向前走,耳边不断落入薛夫人怨毒的咒骂,直到某一刻,身后一片安静,再也听不见声音了。

    不,也并非全然听不到声音。

    有一句话始终清晰地回荡在耳边,那是由无数声音汇聚成的一片汪洋,薛夫人的声音也添在其中,在他破洞的心口呼啸而过:

    “你怎么还没有死?”

    “你怎么还不去死?”

    连他自己也问。

    宴云笺垂眸,扪心自问的同时,伴随每一次呼吸,他整个人都被切碎,重组,再切碎,再重组。

    怎么还没有死。

    怎么还不可以死。

    什么时候,才能由得他宴云笺,任性一回。! 记住本站网址,Www.biquxu1.Cc,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biquxu1.cc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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